2013年深秋,我和家属胖虎来到西西里中部的小小山城阿伊多内,他们的考古博物馆安置在一座略显寒酸的十七世纪修道院里,主要陈列附近摩根提那古城中发掘的文物(图一)。那天就我们这俩游客,一个管理员主动给我们导游,说好不能照相,我们边看边赞叹不已,她一高兴有点把持不住,就允许我们拍了几张,看到著名的摩根提那女神还提醒我们,快照!
图一
“美国还回来的!”她很得意地说。
“是嘛,哪里还的?”当时隐约猜到几分,印象中是有一家劣迹比较突出的。
“盖蒂博物馆,听说他们花了好多钱买的。”她有些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摩根提那是移民西西里的古希腊人建立起的城邦,后来因为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站错队向着迦太基遭到罗马人无情镇压从此开始衰落,到公元一世纪已变成一座空城。二战后这座埃特纳火山脚下的古城遗址被发掘出来,人称西西里的庞贝。
女神石像两米多高(图二、三),右手抬起平伸向前方,像拿着火炬之类的物品,又或是一个邀请的手势,左臂大部分缺失,穿盖住脚踝的无袖长袍,赤脚,重心在右腿,左膝微屈,衣裙随步伐拂动,近乎湿身的效果展现出庄严妩媚的体态。石像磨损得比较厉害,谈不上精细,但有惊人的动感,站在她面前,只觉这高大丰腴的女人足下生风,在雨中向你走来。石像身上被衣服覆盖的部位由石灰岩雕成,裸露皮肤的部位是抛光的乳白色大理石,原本应该有青铜做的头发,今已缺失。这样混合石料的雕像多见于西西里,因为没有自己的矿源,大理石要从希腊本土进口,所以得省着点用。
图二
图三
2007年盖蒂博物馆在《洛杉矶时报》和意大利政府内外夹击下同意归还石像,之后以修复、研究等种种名目把这座他们心目中的镇馆之宝又挽留了四年,到2011年女神才真正回到摩根提那,可以想象告别时盖蒂众人对她的不舍,人对这些石头雕像是会产生感情的,当初滑铁卢一役打败拿破仑的惠灵顿公爵主持返还法军从意大利抢走的文物,君不见多少巴黎妇女哭晕在卢浮宫外(关于意大利文物被法军劫掠和返还的经过,见Margaret Miles著Art as Plunder: The Ancient Origins of Debate About Cultural Property,329-343页)。
丑闻之疑
1986年夏天,某知名古董商带着刚刚成为盖蒂博物馆古代艺术策展人的玛丽昂·楚来到伦敦一片衰败厂区,摩根提那女神静静立在一座旧仓库里,没有名字,不知来处,但凭雕像风格可以大致确定来自意大利南方或西西里岛的希腊城邦,古典艺术巅峰时期作品,公元前五世纪。石像要价两千四百万美元,远超此前古代艺术品的交易纪录,盖蒂不差钱,但有一样麻烦,它明显是盗掘的,衣褶里还有土,身体曾被齐齐切成三段,切口还很新鲜,不可能是古董商声称的某人家里传世之宝,一定是近年新出土,出土后被分段便于走私。该不该买?盖蒂内部分成两派,反对派只有一个人,盖蒂文物保护所所长,搞考古出身的,看到带有这种疤痕的文物像看到被分割丢弃的尸块,绝对不愿参与这样买卖。他建议提取女神衣褶里的土作花粉分析,通过植被种类也许可以划定一个出土位置的地理范围,帮助意大利方面调查此事,建议没有得到采纳。支持派也站在保护文物的立场上,东西已经挖出来了,博物馆不要大有私人收藏者会买,一旦流到私人手里相当于二次掩埋,这样的艺术品只有在博物馆才会得到精心修复和保护,才能让大众看到让学者们去研究,至于制止盗掘这是你国政府的责任,我们博物馆哪管得了。
1988年盖蒂博物馆买下这座身份不明的女神像,几乎与此同时,意大利警方开始了对它的追踪。有人在西西里摩根提那古城挖出过一批精美银器和一尊罕见石像,它们几经转手很快在文物市场上销声匿迹,银器几年后出现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而见过石像的人看到盖蒂女神的照片后明确指认,就是它!但西西里不愧民风剽悍,私下为警方指点过迷津的盗墓人在法庭上一个字也不说,人证物证皆无。
1995年意大利和瑞士警方在日内瓦突袭了一位与盖蒂过从甚密的古董商贾科莫·美第奇(Giacomo Medici)的仓库,在保险柜中获得几千张拍立得照片,都是他经手的文物在盗掘或走私中的状态。日后在博物馆熠熠生辉的艺术品此时灰头土脸,有些被切成几段,拿塑料布一包,堆在厨房、地下室、汽车后备厢,恍若谋杀现场。
由于美第奇照片中四十二件文物与盖蒂展品比中,而其中三十二件由玛丽昂·楚经手,意大利警方于2005年正式起诉楚博士参与走私盗掘文物。挑盖蒂下手可能因为他们比别人有钱又比较嚣张,但盖蒂显然不是特例,楚博士还曾帮忙在美第奇照片中辨认出纽约波士顿克利夫兰博物馆的七十多件展品,并主动揭发大都会博物馆策展人知情购买盗掘文物,只是这场史无前例的官司总得找个靶子。
关键时刻《洛杉矶时报》又推出关于盖蒂财务问题和文物走私问题的系列调查报告,盖蒂只好雇用一个律师团队作内部调查,希望赶在时报前头挖出自己的黑材料,落个态度端正。调查结果表明馆藏三百五十件古代文物来自涉嫌走私的古董商,消息很快被时报捅了出去,脸面的问题日益严峻。在提出与意大利共同持有女神像遭拒后,盖蒂终于同意将它与另外四十件文物无偿归还。
盖蒂官司不是孤立事件,新世纪以来,美国众多博物馆甚至私人收藏家已经向意大利、希腊、柬埔寨、秘鲁等国归还上千件文物。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堵住盗掘文物进入博物馆的源头。2006年改建后的盖蒂别墅正式向公众开放后,新收藏政策跟着出台,盖蒂决定以1970年联合国公约为准,今后只购买1970年以前合法进入美国的古代文物,鉴于符合这类要求的物品市场上基本没有,这等于宣告从此不再购买古代文物。此后美国各大博物馆步盖蒂后尘纷纷采纳这一新政。对以大都会馆长为代表的很多老一辈博物馆人来说,停止收藏就是背叛自己的使命,博物馆退出文物市场等于把这个市场变成了真正的黑市,不知多少精美的文物从此要流入全球土豪手中与世隔绝湮没无闻。但是对博物馆里从事文物鉴定和保护的专家们来说,从此可以集中精力和财力对现有藏品作更深入的研究,也有更多机会走出博物馆开展文保方面的国际合作。
图四
《洛杉矶时报》两位记者,Jason Felch和Ralph Frammolino依据他们对盖蒂博物馆,特别是摩根提那女神像一案多年的跟踪调查,写成Chasing Aphrodite(《追寻阿佛洛狄忒》,图四)一书。书名来自对女神身份的猜测,由于轻衫贴身丰乳肥臀,它在洛杉矶那些年一度被认作爱神阿佛罗狄忒,说真的,我没见过穿这么多衣服的爱神,一般至少半裸,但专家发话自有道理吧。书很好看,且已译成中文,译名《博物馆丑闻》(图五)。这个题目算抓住了重点,原作者虽然不好意思如此直接,但丑闻确实是他们最津津乐道的部分。我是拿它当侦探小说看的,看到结尾大快人心,可看完越琢磨问题越多。
图五
头一件,法律问题。有人认为盖蒂官司是意大利文物保护法的胜利,该法制定于墨索里尼时代,规定所有寿命超过五十年,与文化、历史、考古和人类学沾边的物品,以及所有已去世艺术家的作品必须得到文化部许可才能离开国境,即使在国内买卖也得首先由政府挑选定价。另有人认为正是如此严苛的法律造就了该国异常活跃的文物黑市,有传家宝的人压根儿不愿公开,否则只会带来无穷麻烦。还有人指出意国明显没有资源和警力来执行这项法律,定这么高标准纯属搞笑。总之法是有的,除了国家的法还有国际法,它们从哪来?它们合理么?
第二件,大趋势看来是物归其主了,这是件好事……等一下,完全是好事么?如果各人永远把着自己的宝贝会有历史上文化的发展么?希腊文化传入罗马,佛教传入中国,埃及文物被拿破仑抢到欧洲,无论手段文明还是野蛮,它们都是文化发展中的大事件。这种肾透析般的交流事故频发,但没有它们就没有人类文明今天的样子。当今博物馆界流行的短期借展可以起到类似的深入交流的作用么?作为一个考古和艺术史爱好者,我希望每样文物永远不丢失自己的记忆,但我也希望一个爱逛博物馆的人,特别是在一个发展中国家,可以不必走出国境也能看到本族和异族的灿烂文化,这两种愿望互相矛盾么?
这些问题以笔者目前的学力无法解答,但不揣浅陋,愿尽自己所能理出一点脉络推动后续的探讨。
西塞罗的控诉
罗马官员们与盖蒂谈判索要西西里文物时,不知是否会偶尔记起,西西里历史上最严重的文物损毁和流失是罗马人干的。公元前211年,经过三年围城,罗马人通过内奸攻入西西里最富庶美丽的大城叙拉古,三年间鼓捣出一部部新式机器把罗马人打得七荤八素的阿基米德惨遭杀害,那是第二次布匿战争的一个转折点,摩根提那作为叙拉古的附属国是西西里抵抗到最后的城邦,有学者认为大都会弄到的那一批摩根提那银器很可能是在叙拉古沦陷前最后关头被带到大后方藏匿起来的(见Miles 195页脚注)。战后罗马大将马克卢斯带大批叙拉古的雕像绘画及各样珍宝班师回朝,那是罗马人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的希腊艺术(见普鲁塔克的马克卢斯传记)。公元前73年,西西里已经成为罗马共和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一年罗马人维勒斯成为西西里省长,在位期间从全岛搜刮的艺术品不计其数,这一场重创比战争的损失还要惨痛。
曾遍布全城、宛如普通人邻里街坊的雕像到今天几乎已全部销毁失散,但有一样东西被大量保存了下来,就是古人用过的钱。在叙拉古考古博物馆,古代钱币陈列室是全馆唯一冬天开暖气的地方,这里可以看到摩根提那女神同时代的姐妹,公元前四百年前后叙拉古的泉水女神,花样繁多的头饰耳环,被海风吹拂的卷发,发梢上跳跃的海豚(图六)。到公元前两百多年,人的眼睛里有了高光,鼻翼嘴角的气息、喉结的颤动仿佛都可以感受得到(图七)。他们有君主,但钱币上刻的名字不是国王,而是设计铸币模子的骄傲工匠。这些直径几厘米的脸让人得以想象两千多年前城中青铜和大理石的庞大部落。
图六
图七
维勒斯三年后离任,西西里人找到罗马当红律师西塞罗,要告大贪官。西塞罗用四个月时间环游西西里岛收集证据,回到罗马在陪审团面前发表了一场演讲,轰动全城。这本来只是漫长诉讼的第一回合,由于太过雄辩,维勒斯扔下官司连夜逃往马赛,西塞罗这儿还憋着大招准备了好几场辩论呢,只得将未及公布的材料整理出版了五大篇《反对维勒斯的演讲》(此时的出版自然只是传抄,但西塞罗被杀不久后罗马已有职业书商和出版商,见Miles 138页)。
现存埃及纸草上最早的拉丁文学就是一篇抄写于公元前二十年的《反对维勒斯》章节。也就是说,西塞罗去世二十年后,有人在埃及读他青年时代的演讲。到如今昔人故去已经两千年,还有人,在一个更大世界里的不同角落,读他的辩词。与青铜和大理石的脆弱相比,这些文字倒是异常坚韧,人们用它学拉丁语,学修辞和公共演说的技巧,研究罗马共和国晚期历史和艺术史,甚至拿它当西西里导游。加州大学尔湾分校考古和艺术史教授Margaret Miles 2008年出版著作Art as Plunder: The Ancient Origins of Debate About Cultural Property(《作为战利品的艺术:关于文化财产的辩论的古代起源》,图八),以西塞罗这部演讲稿的前世今生,勾勒出文化财产这个概念的漫长演化。
图八
在《反对维勒斯》的第四章,西塞罗着重讲了对艺术品的劫掠,他的出发点是,艺术品不同于一般的财产,它们不能与金银财宝相提并论。他提到罗马的一场节庆活动中,维勒斯把早年从希腊和小亚细亚抢来的艺术品借给公家做广场上的装点,那些国家的使节认出了来自自己家乡的雕像,像呆望着被掳掠的亲人泪流不止。我想起朋友摄于宾州大学博物馆的慈禧的二十二公斤纯水晶球,我看了照片无动于衷,但第一次在大都会看到那些衣带飘飘的北朝佛像时心中涌起的亲切感和自豪感至今难忘(作家王朔多年前在一篇短文《灿烂的文明在哪儿?》中表达过相似的感触,本文借用他对佛像的形容“衣带飘飘,含笑不语” ,窃以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赞美)。论材料贵贱木雕显然不能跟水晶球比,但艺术自有牵动人心的力量。
那么艺术,这种特殊的财产,它算谁的财产?比如一尊雅典娜雕像,属于雕刻它的匠人么?属于出钱的金主么?都不对,它甚至也不属于所在的城邦,它属于雅典娜。在古希腊,神有很多财产,相当于一个国有银行,国库告罄时可以向神借钱,发下毒誓来年连本带息归还。但一个大理石的神像(古希腊一般用青铜做人像,用大理石做神像,见J. M. Daehner 与K. Lapatin编著Power and Pathos: Bronze Sculpture of the Hellenistic World),既不能熔化去做武器也不可能出卖,它无法在其他意义上为人所用,它还真就是属于神的,没人能把它圈起来收钱,没人有权利买卖它,没人会去损害它,没人会偷走它——除了维勒斯这种渎神的人渣(此处祭起西塞罗尚方宝剑)。神天马行空,神像可以挪地方么?一般来说也不可以,它依赖某个神龛,依赖某一方水土,你可以千里迢迢去看它,但是它故土难离。
此外西塞罗也提到在战争中应该如何对待敌国的文化财产,战胜方可以为所欲为,这在古代世界天经地义,他也没有旗帜鲜明地摆出不同立场,但他举了一个例子,第三次布匿战争结束后,胜方罗马的小阿非利加将军得到了大批迦太基人早先从西西里抢来的艺术品,他没有把它们运回罗马,更没搬到自己家,而是把它们还给了西西里。
西塞罗的苦心教诲后人听进去了吗?难说,反正此后一千多年西方世界战争不断,但没听说有谁效仿小阿非利加的义举,直到公元1815年,拿破仑战败滑铁卢。第六第七次反法同盟虽然有各国贡献,但不列颠是金主,此前被法军抢来堆在卢浮宫的欧洲各国绘画雕塑此时按理说该转移到大英博物馆了,然而惠灵顿公爵决定把它们还给原属国。很难说这里没有西塞罗的功劳,那个年代上过学的人应该都读过《反对维勒斯》。
滑铁卢一役中,一名谎报年龄入伍参战的普鲁士小兵佛朗兹·利伯日后移居美国,在南北战争中奉林肯之命起草了著名的《利伯法典》。这部有点类似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法典成为日后国际战争法的基石,其中关于保护文化财产的条款上承西塞罗和惠灵顿公爵,下启1954年海牙公约(全称《关于发生武装冲突时保护文化财产的公约》,1999年签订第二议定书,见http://unesdoc.unesco.org/images/0013/001306/130696cb.pdf)。海牙公约的主题是在武装冲突中不仅保护自己也要保护敌方的文化财产。接下来联合国1970年公约(全称《联合国1970年关于采取措施禁止并防止文化财产非法进出口和所有权非法转让公约》见http://www.unesco.org/new/zh/culture/themes/illicit-trafficking-of-cultural-property/1970-convention/)对和平时期的文物保护约法三章,一是缔约国要采取措施限制文化财产进出口,二是缔约国要主动返还1970年以后非法流入自己国境的文化财产,三是加强国际合作。两条公约看似分管战争与和平,细分析一下两者间有不小的冲突(见已故斯坦福法学教授John Henry Merryman于1986年10月发表的文章“Two Ways of Thinking about Cultural Property”,The Americ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1970年公约的基本精神是,谁的宝贝谁收好了,不是你家的财产别去掺和。而1954年公约宣称,不是我家的东西我也有责任去保护。两条国际公约中权利与义务显然是不对等的。一个保护主义,一个国际主义,矛盾的两端都可以在西塞罗那里找到源头,但前人也只能帮到这儿了,要达成一套逻辑通顺实用性强的国际共识,来满足我们对自己和别人的文化财产的不同需求,要靠我们和我们的后代。
英特纳雄耐尔
2017年圣诞假期,我们在盖蒂博物馆泡了些日子。洛杉矶这个摊大饼似的城市,对步行者不甚友好,最愉快的经历是打优步,跟司机聊天。碰到的司机十有八九说英语带口音,面包果的口音、鹰嘴豆的口音、带姜黄和椰香的口音……我和胖虎很快形成默契,一上车东拉西扯从各种细节猜测司机的家乡和母语,猜中好像游戏通关,往往是那一天最有趣的收获之一。
我们碰到过在洛杉矶上学的瘦弱的斯里兰卡小伙子,担忧着美国移民政策的变化担忧着下一年的学费,也碰到过像大熊一样塞满了驾驶座的亚美尼亚人,一边用毛茸茸的大手转着方向盘一边讲在俄国做了十五年的切割钻石的活计。一位在黎巴嫩南方长大的司机说起小时候上学的经历,阿拉伯语和法语是必修的,像数学物理这些学科只能用法语学,因为专业名词没有阿拉伯语翻译,还有一门跟物理差不多的学科叫什么来着?我们友情提示,“化学?”
“对!化学也学了一年!”
“化学好玩,”胖虎说,“我那会儿爱做化学实验。”
“不知道,从来没做过实验,我们就是拿一本书学。”
我们不知该怎么接茬,想起他刚才说,学校里经常没水没电。他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回家乡看看,但谈不上多么想念那里,“黎巴嫩是妈妈,洛杉矶是老婆,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妈妈,但过日子还得跟老婆过,你明白我意思吗?”
有时碰到不爱聊过去的人,拐弯抹角没有进展,好像在盖蒂看着那些古瓮和石雕含混其词的说明牌,很想直奔主题,“请问您是从哪儿出土的?”还有的时候,地点和年代明摆着,不需多问。最后一次去盖蒂别墅,送我们的司机叫Reza,典型的伊朗名字,大哥两鬓斑白,来洛杉矶已经二十多年了。
“这么说您是革命以后出来的?”胖虎问。
“不是,革命前就出来了,先去意大利上了十年学。”
“噢,我媳妇儿正学意大利语”,胖虎张口就说,要捂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他在后视镜里看着我,“come stai?”(你好吗?)
于是一个中国人和一个伊朗人在行驶于太平洋岸边的小车里说起了意大利语。我问这个有几方故土的人最惦记哪里,他说,最想的其实是意大利,不过就像意大利人自己说的,Tutto il mondo è paese(四海之内皆为故乡)。
美国内华达州一个印第安部落跟联邦政府打了七十多年官司,要求返还1940年在他们保留地内发掘的一具一万年前的人类遗骸(见Nature杂志2016年12月7日文 “North America’s Oldest Mummy Returned to US Tribe After Genome Sequencing”),他们不愿让自己祖先在博物馆里被异族人研究来研究去,想依自己传统把他规规矩矩下葬。2016年基因测序结果显示此人与美洲印第安人的亲缘关系确实比其他种族更为紧密一些,这具遗骸因此被返还当地的印第安部落,但有个细节挺有意思,一万年后认亲的老祖宗其实与该部落没什么特殊关系,而是跟南美的印第安人亲缘更近。
每个人的祖先都是移民,打直立行走那年他们就四海为家,从一块大陆到另一块大陆,人的流动是挡不住的。那他们创造的物品的流动是可以限制的么?这种限制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义的呢?著名加纳裔美籍学者奎迈·安东尼·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在2006年2月9日的《纽约书评》发表了一篇很有影响的文章,题为《这是谁的文化?》文中提出了一些相当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毕加索的画该算哪国文化财产?西班牙是他的妈妈,法国是他爱人,他从世界各地文化中偷师,包括日本和刚果,谁可以不假思索地说,毕加索是属于他的?
毕加索是个现代特例么?那么向前几百年看看米开朗基罗,他的画和雕塑是为意大利人民创作的么?是代表意大利人民创作的么?他那年头并没有意大利这个国家,他一个出生在托斯卡纳小村、移民佛罗伦萨的外地人,跑到梵蒂冈画了西斯廷壁画,这些画是为教皇为教会创作的,那么是不是所有信基督教的人都可以认领这些作品为自己的文化财产呢?大概可以这么说吧。那么不信基督教的人是不是跟这些画没有关系呢?这……然而米开朗基罗的老师是谁?如果他没有在罗马亲眼看到当时出土的古罗马仿造古希腊的雕塑,他会创造出这些作品么?雕刻了那些石像的古希腊和古罗马人信基督教么?
这些问题是在直接挑战联合国1970年公约,一方面这条公约直接促成了几十年后博物馆返还文物及修改收藏政策等转变,另一方面它造成的损失也有目共睹。阿皮亚在文中特别提到一件往事,1996年塔利班上台后,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策展人出于对馆内非伊斯兰文物的安全顾虑,开始暗中与国外同行联系,1999年瑞士一位阿富汗学学者与多方斡旋成功,开始筹备把国家博物馆藏品转移到瑞士暂时保管,资金展馆都已到位,连塔利班高层也已经点头了,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本着1970年公约的精神不允许瑞士运进这批文物,部分官员指责该瑞士学者意图破坏阿富汗文化。2001年早春,塔利班开始系统摧毁前伊斯兰艺术,考古学家看着希腊化时代巴克特里亚(中国称“大夏”)和健陀罗那些含笑不语的佛像在自己眼前化为齑粉。所幸馆中部分最有价值的文物被几位策展人冒着巨大风险藏在自己家中,危机过后运到国外。去年故宫午门开阿富汗珍宝展,我们和朋友去大饱眼福,说笑间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的下午,如今知道它们九死一生的经历,很后悔当时没有去细细地多看两天,它们也是我的文化,是留给我的遗产,是我爱的那些北朝佛像的老师。
西西里姑娘
现在该说说摩根提那女神到底是谁,在洛杉矶那些年她曾被认作维纳斯或赫拉,回到家乡后终于找回记忆,她是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丰收女神得墨忒尔(Demeter)和宙斯的女儿,她还有个透着亲切的名字就叫姑娘(kore)。传说当年得墨忒尔把闺女藏在埃特纳火山脚下以避开奥林匹亚山上一干色狼骚扰。西西里土地肥沃自古以粮仓著称,是一片受到得墨忒尔特别眷顾的地方,不料自己的地盘也不能掉以轻心,姑娘正是在这里玩耍时被冥王哈德斯抢走做了压寨夫人。母亲历尽艰辛找回女儿,但生米已煮成熟饭,宙斯这个糊涂爸爸顺水推舟命他们成婚,西西里岛是他送给姑娘的结婚礼物。此后她每年一半在阳世陪着母亲,一半在地下陪着丈夫,她到人间时万物生长,回到冥界草木凋零。她既是妈妈的姑娘也是冥府的女王,掌握庄稼枯荣的神自然也掌握着人的生死。摩根提那周边出土了很多姑娘的小型陶塑,年代纵跨几个世纪但手势和姿态变化不大(图九)。
图九
图十
当年在盖蒂风光无限,现在回来冷冷清清。但我想她会更喜欢这里吧,由此步行半小时可达摩根提那古城,从城外山坡上俯瞰,两千五百年前的剧场市集历历在目(图十),远处一汪湖水是她妈妈当年找她流的眼泪。没想到两千年后又要经历一场离乡回乡的奥德赛,被从未谋面的人争来抢去。也许还是古希腊人说得对,她属于神,属于她自个儿,就像古城湖水火山,它可以滋养你,但你不要以为能够拥有它,你只是代为照看,你照看得如何自有后人评说。
(文中图一、四、五、八来自网络,其余插图均为尚毅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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